-Wei-

1.

我和尹温是大学同学。

一个宿舍的，上下铺的关系。

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是十三线小县城里闯出来的。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懂，考大学就是为了从那个充满争吵和暴力的家里逃出来。

宿舍兄弟们第一次聚餐那天晚上他就喝醉了，挂在我身上哼哼唧唧。

“哥，你叫什么来着？”

“殷离。”

“你跟我同姓吗！”

“我不跟你同姓我跟你同性。”

喝醉以后尹温的眼睛亮亮的，在路边摊的昏暗灯光里泛起雾气，是双纯良无害的小鹿一样的眼睛。

我给他拉好被子，然后又看着他毛茸茸的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一双眼睛眨巴眨巴期待着什么。

他说：“晚安。”

我笑了：“晚安。”

2.

单论尹温那张脸，我是不相信他的出身的。

白白净净的清瘦男孩，不算很高，但也不算矮。刘海耷拉在前额，遮住了眉毛，总是唯唯诺诺的样子。

他喜欢从上铺探出脑袋来喊我。

他叫我哥。

因为他总觉得“殷”和“尹”读起来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这种类型的弟弟自然是很受学姐们的喜欢，隔三差五就有不同类型的学姐来探亲慰问。尹温总是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一侧的酒窝像是酿满了蜜糖，嘴甜人也甜地推脱着饥渴老女人们的热情。

他拒绝不了的时候就露出那种小鹿一样的眼神看我，向我寻求帮助。

我总是无奈地叹口气，然后走上前搂着他的脖子就把人带走了。

平时他也爱黏着我，上课坐我旁边笔记一做两份我一份他一份，我打篮球给我拿水擦汗喊加油根本不用妹子插手，每天早起第一反应都是迷迷糊糊地从上铺探出脑袋来跟我说早安。

种种日常导致我那天和兄弟们在外边儿鬼混的时候还被人指着不远处的尹温调笑着说了一句：

“殷离你看你媳妇儿。”

我皱了皱眉刚要反驳，就看见小孩一个人缩在街角发抖的样子。我跟兄弟们打过招呼以后就骑着电摩直接飙到他面前，看清他脸上的伤疤以后虽然有些意外但却没有说破。

我说：“上车。”

3.

他蹲在地上抬眼看我，平时总是湿漉漉的眼睛莫名透着一股狠劲儿。

我一把把尹温拽起来按在后座，摸了根烟出来靠着电线杆看他。他低着头不肯开口，我也就抽着烟陪他沉默。

我最终还是妥协了。

弹掉一段烟灰，我开口：“说说吧，怎么回事。”

尹温下意识地张嘴，又猛然闭上，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我叹了口气骑上电摩，让他环住我的腰：“算了。”

他特别小声地说了句“谢谢”，然后收紧了抱着我的手臂。

我没多想，只是载着尹温一路飙着电摩开回了学校，享受着风驰电掣带来的肾上激素飙升。

我笑着说：

“说什么谢谢。”

“谁让你是我殷离的小媳妇儿呢。”

他却突然像是被刺激到了，一把抓住我的衣角。我回过头一看，刚刚街头那个凶狠的小狼崽无影无踪，又回到了一个眼眶红红，像是被欺负透了的小鹿。

“怎么了？”

我回头看他，手里还拿着车钥匙。

“殷离，”他没喊我哥，“以后这样的玩笑少开。”

“不是吧你，大老爷们还害羞啊？”

“不是，”尹温像是酝酿了很久，像是打算在今晚用尽所有的勇气，“我喜欢男人。”

说完以后他也没管愣在原地的我，自顾自地打开宿舍门进去若无其事地和其他兄弟打招呼。

“小温温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我恍惚地把门带上的时候听见他们在聊这个话题。

“没事，”尹温拿着洗澡的衣服钻进浴室，“就是有个学姐的追求者喝多了看我不顺眼。”

“哈哈哈哈哈哈太受欢迎了也不是个好事啊。”

舍友们吵吵闹闹的声音明明把我包围在中间，却又好像离我很远。

“唉，殷离你怎么不说话？”

我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一下：“大概是飙车飙累了。”

尹温看了我一眼，没多说话。

4.

那天过后，我和尹温就疏远了。

他也没来刻意缓和我们俩的关系，就连那些时不时要问我一句“咋不见你家小温媳妇儿” 的人也慢慢少了。

我也找到了女朋友。

一切都步入正轨，枯燥而又不得不苟活着的成年人世界向我们打开大门。

尹温却突然退学了。

我一路跑回宿舍的时候他已经收拾了一半行李，我气喘吁吁地坐在床上看着他收拾。

他背着包，回头看了我一眼：“殷离。”

我定了定心神：“怎么要走了？”

尹温突然就笑了，小鹿一样的眼睛明明还有光亮，却莫名地让人想到破碎的希望：“我爸说没钱供我上学，让我回去工作。”

我觉得那笑容难看得很，连着尹温最可爱的小酒窝都变得刺眼。

我没话可说，也没有立场说话。只能烦躁地踢开地板上的饮料空瓶，走上前一把抱住了他。我拍拍他的背：“加油啊小媳妇儿，别委屈了自己。”

尹温埋在我的胸口不说话，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眼睛红了一圈。

他闷闷地喊了一声：

“哥。”

“嗯？”

我无奈地揉揉他的脑袋，帮他把行李拎起来打算送他一程。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定定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也停了脚步看他。

“没什么。”他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没有逼他。

像那个晚上一样。

我知道尹温擅长压抑自己的感情，我再怎么强硬，只要他没做好准备我就听不见他说出自己。

我一路送他到校门口，甚至一直陪他等到了出租车。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就像是以往我每天早起看到的第一眼一样。

他笑了。

这次一点也不勉强，闪闪发光的。

他说：

“殷离。”

“我喜欢你。”

5.

我和尹温就这样断了联系。

这个人如其名一样温柔似水的少年，在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午后，在尘土飞扬的背景里，在出租车里对我说出心动的少年。

逐渐在我的记忆里落了灰。

我和我的初恋女友结了婚，在城市里相依为命。

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以前的舍友突然提到了尹温这个名字，还让我回味了好一会儿。

听说。

尹温回了老家以后才知道他爸在外面欠了债，骗他回来死命打工还钱，后来还被绑着揍了一顿，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半年。

听说。

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尹温却一直推拒家里的相亲，最后被逼无奈出柜，直接被他妈哭着送进了精神病院。

听说。

尹温最后妥协了，随便找了个女人结婚，抽烟酗酒，落得和他爸一样的下场。

那双小鹿一样湿润善意的眼睛。

最后只剩下了狼的贪婪和凶狠。

6.

那晚我回去的时候，无意识地晃到了好久没打开的书柜前面随手抽了一本书出来。

那是尹温以前放在床边的书。

扉页上是干净的字迹，像极了那个温和的少年。

“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也不存有悲痛的袭来。”

7.

我到底有没有在那段岁月里给那个叫尹温的少年留下一个角落，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我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那样的感情对那时的我来说实在是太陌生，潜意识里剩下的选择只有逃避。

我叫殷离。

可能就注定了有一场离别。

只是这场离别，付出了整个青春的心动。

我避开了未来不敢承担的风险。

也避开了他本可以一直干净纯粹着的未来。

我为了不做一个莽夫。

选择了做一个懦夫。

8.

“殷离，我喜欢你。”

“那你别走了好吗。”

“好。”

9.

梦里的尹温还是一双小鹿一样的浅褐色眼睛。

笑起来像月牙儿。

一侧的酒窝，盛满了我的欢喜。